沒讀這本書以前,我從未想到,在文明時代的中國,還曾有過這樣一群人。他們沿襲著祖先的古老生活方式,篤信自然神崇拜為主的薩滿教,與馴鹿相伴,居住在大山深處的叢林里;他們靠采集和狩獵為生,日常用品來自于“以物易物”的最原始交易方式。走出森林以前,他們甚至從未接觸過金錢……

同阿來的《塵埃落定》一樣,遲子建《額爾古納河右岸》的主題也是“消亡”;與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一樣,《額爾古納河右岸》同為一部充滿“魔幻”色彩的民族史詩,書中記述了“鄂溫克”這個弱小民族的生存狀況及百年間的滄桑。

令人著迷的兒童視角

其實今年是我第三次閱讀這本書。而第一次讀的時候,說來有趣,也算是緣分吧!我竟是因為隨便翻開一頁,看到其中的一句話,便瞬間喜歡上了遲子建的寫作語言和寫作風(fēng)格。并一口氣讀完了這部小說。為此,我很愿意把這段話分享出來,她不是雞湯,也不是什么寓意深刻的金句。

雖然涉及到一點點情節(jié),但算不上劇透,因而有必要做個簡單的說明。書中的“我”,是故事的講述者,一個90歲的鄂溫克女人;“安草兒”是我的孫子;“木庫蓮”是類似口弦琴的一種簡單樂器。這個樂器被插在了小說中一個死者的墳頭上。有一天下雨,安草兒很興奮地說:

雨來了,木庫蓮得到滋潤,就會生長了。我問他木庫蓮會長成什么?安草兒說,它叫出的聲音那么好聽,起碼要長出一群小鳥啊……

我被這天真的童語和奇妙的想象感動了。其實在這部小說的寫作中,有大量兒童視角的運用,多處情節(jié)呈現(xiàn)出鮮明的兒童思維特征。而這種特征不同于林海音筆下的《城南舊事》,也不同于蕭紅筆下的《呼蘭河傳》。這是遲子建獨有的語言,因為她筆下這些孩子在森林里長大。他們看慣了花朵、蝴蝶、馴鹿、飛鳥和蜜蜂;聽?wèi)T了樹葉與河流的歌唱;也習(xí)慣了枕著星星睡覺,踏著白雪走路。

所以,透過這些孩子的語言、行為,以及經(jīng)他們視角觀察的事物,他們眼中的森林及馴鹿。我仿佛看見他們?nèi)话闱宄旱难垌?、白雪一樣純潔的心靈;他們的聲音,就像一首久久回蕩在山間的歌謠,響亮、美麗、悠長、空靈……

森林里沒有童話

?我想起梭羅的《瓦爾登湖》,想起那個為親近自然、回歸簡樸生活而獨居湖畔的作家。但實際上,《額爾古納河右岸》中描述的鄂溫克人的故事完全不同。森林不是世外桃源,他們的生活充滿艱辛,世人的痛苦他們都有。甚至于大山之外,紛紛擾擾的事故變遷,對他們的影響也一樣不少。

森林里沒有童話,但童話在人們心中,在真誠、善良又勤勞的人們的夢想里。當(dāng)我閱讀這本小說時,童話就呈現(xiàn)在我眼前。是的,總體來說,這本書講述的是一個古老而悲傷的故事。但我同時又感覺到這是一部寫給成人的童話。童話未必都是快樂的,但她卻是可以凈化心靈的。

我之所以說她是童話,因為童話都是假的。就像書中那些真誠善良的人們,那是在閱讀小說時你最想與之交流的一群人。他們最終卻和這個古老的民族一起消亡了,雖然他們曾經(jīng)那樣真實地存在過。他們的生活并不輕松,但他們卻充滿希望地活著。而都市中的我們,相比他們可以多出一百樣舒適,然而卻未必有他們那種對待生活的熱情和希望,以及在他們圍著篝火唱歌跳舞、分享食物時的幸福感與滿足感。

小時候我們喜歡童話,卻從未真正讀懂童話;長大后我們可以讀懂了,卻不再相信童話。

人性的光輝

為了不做關(guān)鍵情節(jié)方面的劇透,我不想把我的文字變成書評,我只希望說出自己真實的閱讀感受。然而,有些地方我又不能不說,因為我再沒見過有哪位作家,能用如此平靜的語言、平緩的節(jié)奏,書寫表面上平淡無奇,仔細回味又可滌蕩心靈的故事。

“金得”是書中一個青年人物角色,由于不滿母親強行為他安排的婚姻而自縊。然而,他有意吊死在森林里不太多見的一棵枯樹上。因為按照氏族的規(guī)矩,凡是吊死的人,定要連同那棵樹一同火葬。這段情節(jié),作者幾乎是一筆帶過的??墒窃谖铱磥恚@卻是催人淚下的。人性之善,在那一刻,顯現(xiàn)出最耀眼的光輝。

類似情形還有達西在火葬金得的時候,因可憐結(jié)婚當(dāng)日就變成寡婦的杰芙琳娜而向她求婚;妮浩每次跳神救活一個人,就會失去一個自己的孩子,但她卻從未因此而見死不救。合上書,我便再沒見過那么善良、那么可愛的一群人。于是我意識到小說人物的虛構(gòu)性,以及過于理想化的夸張成分。但是當(dāng)我再次翻開這部小說,他們重又變成活生生的一群人,他們分明就是真實存在的!

面對死亡的態(tài)度

在我的印象中,凡是情節(jié)跌宕起伏,讓人感覺驚心動魄的小說,必然伴隨著對于死亡的恐懼。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也有著大量與死亡有關(guān)的故事。但書中對于死亡描述,與其它平常事件所用文字,在感情色彩上毫無差異。沒有任何對于痛苦情緒的刻意渲染,更沒有歇斯底里般夸張的咆哮。

小說呈現(xiàn)給我們一種類似莊子那樣,順其自然、以坦然的態(tài)度面對生死的人生哲學(xué)。在作家筆下,對于生,沒有過分的喜悅;死,也從不表現(xiàn)出過多的排斥。不僅死亡,對于人世間一切痛苦的描述,小說語言所表現(xiàn)出的整體基調(diào)是哀而不傷的。

因為,作者最想在書中表達的,不是針對個體生命存亡的或喜或悲,而是對于整個民族消亡的深切哀婉,甚至還有對于文明形態(tài)的深刻反思。到底什么是文明?什么是進步?縱然,民族融合對于歷史來說是不可逆轉(zhuǎn)的潮流,甚至某種程度上也代表著文明和進步。但對于當(dāng)時代的他們,那些習(xí)慣了古老生活方式的一群人,他們得到了什么?失去的又是什么?這些都是值得討論的問題。

幸福就在山林中

在薩滿教信仰的風(fēng)俗里,氏族的薩滿手中都保存著一些用自然材料做成的神偶。故事的講述者“我”小時候,曾去薩滿的屋子里偷看過它們的樣子。書中寫道:

我久久地看著那些用木頭、樹枝、獸皮組成的神偶,它們都來自于我們生活的山林。這使我相信,如果它們真的可以保佑我們的話,那么我們的幸福就在山林中,不會在別處。

結(jié)語

以上是我的一點閱讀感受。當(dāng)然,小說的思想內(nèi)涵遠不止這些。畢竟,文學(xué)語言本就具備開放性的審美功能。因此,不同讀者對同一本書的品讀,也可能是不盡相同的。但是,豆瓣超過一萬名讀者,給出9.0的高評分,也說明這是一本可以讓人放心的好書。

一本好書,就像一杯清茶,不見得多么濃烈,卻能給人以無窮的回味?!额~爾古納河右岸》就是這樣的書。她以詩化的語言、哀而不傷的情感基調(diào),展現(xiàn)了一幅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溫馨畫面。這畫面在小說結(jié)束前慢慢淡出人們的視野,直至徹底消失。哀婉之余,引發(fā)讀者更深層次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