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運似國運,在起起落落的社會浪潮中,鶴湖羅氏后人漂洋過海謀求發(fā)展。不像那些享樂揮霍的富家子弟,他們在海外艱難創(chuàng)業(yè),以一己之力打拼。

近3000名海內外鶴湖羅氏后人齊聚一堂。陳武遠 攝

羅定朝是長房第六代,于20世紀初前往牙買加謀生。其實,他并不是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早在第五代中,便有一批對家族命運充滿危機感的青壯后生,沿著客家人第五次大遷徙的足跡,遠赴南洋、美洲,開創(chuàng)新的謀生之路。

那些遠赴海外的鶴湖羅氏后人以重振家聲為己任,雄心萬丈地打拼,還把開基先祖瑞鳳公開創(chuàng)的勤儉、仁義的良好家風撒播到世界各地。在馬來西亞鶴湖羅氏后人建立的祠堂里,貼著一副對聯(lián):“瑞徵羅國派衍豫章湘水展模猷歷代英雄昭史冊,鳳止龍崗遠渡南洋增光振家聲千秋功業(yè)冠人寰”,這正是后人們在海外艱苦創(chuàng)業(yè)、振興家族榮耀的真實寫照,與鶴湖新居中堂對聯(lián)“瑞徵羅國派衍豫章湘水展模猷歷代英雄昭史冊,鳳止龍崗謀成東莞鶴湖興廈宇千秋勛業(yè)冠人寰”遙相呼應,創(chuàng)業(yè)興家的志氣一脈相承。

羅定朝在牙買加的第二家店鋪。羅敏軍 供圖

抵達牙買加之后,羅定朝在牙買加首都金斯敦的華人店鋪做雜役,熟知當?shù)厥袌銮闆r后,便抓住商機,到偏僻小鎮(zhèn)摩可開店創(chuàng)業(yè)。那時,他經常一人一馬走出山里,到外面大的城鎮(zhèn)進貨。由于長期走山路運雜貨,使得馬兒唇有印記、雙膝破損頭瘀青,傷痕累累。馬尚如此,主人又是何等艱辛?短短幾年,羅定朝就從一個身無分文的華工變成家境殷實的小型批發(fā)商。之后,他又和后期來此的羅獻朝、羅仕朝整合生意,兄弟三人成立綜合商業(yè)批發(fā)公司,并將公司遷至圣安娜教區(qū)首府圣安斯貝,從事商業(yè)批發(fā)、零售,生意越做越大。

這段經歷,與瑞鳳公當年何其相似。然而,命運卻在此時急轉直下。1928年,“反華潮流”洶涌襲來,羅定朝兄弟經營的商店遭反華分子焚燒殆盡,損失巨大。雖歷盡艱辛重整旗鼓,但大環(huán)境如是,生意終難復昔日輝煌。

繁華落盡,壯志難酬,閱盡滄桑之后的無力感讓人退意萌生。1933年,羅定朝帶著深深的眷戀,與妻子何瑞英攜子女回國。這份眷戀既包含著對在牙買加創(chuàng)業(yè)的懷念與離別的無奈,更多的是對婚前與牙買加兩女子所生3名子女的記掛。

回國之后,羅定朝又開始艱難創(chuàng)業(yè)。從此,天涯路遠,余生他再沒踏上牙買加這片傷心之地。他不曾想到的是,近百年后,異國的后人會跨越萬水千山,虔誠地趕回他的出生地——鶴湖新居尋根。

偌大的客家圍堡熱鬧不在,羅氏故宅人去樓空。后人一一住進新樓房,不再需要在堅固的城墻內抱團取暖,終于獲得了真正的安全感。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鶴湖羅氏所在的村子因羅氏瑞合商號而得名“羅瑞合村”。改革開放后,富裕起來的鶴湖羅氏后人紛紛在附近另建新房,從圍屋中搬出。曾經盛極一時、居住著上千人的鶴湖新居,最后居住于此的羅氏后人僅僅是一位五保戶阿婆。

1996年,鶴湖新居被辟為深圳唯一的民俗類專題博物館——龍崗客家民俗博物館,成了客家歷史文化的活化石。期間,龍崗區(qū)政府投資3000多萬元展開修繕保護工程,鶴湖羅氏后人也給予了極大支持。一位韓國歷史學教授來此參觀,相當震撼地說:“這里的建筑要是在韓國,肯定是國寶級的文物?!?/p>

龍崗客家民俗博物館高級工程師孫騫說,該館對鶴湖羅氏源流、龍崗客家生產生活及風俗習慣、建筑特色等方面開展深入調查與研究,在此基礎上舉辦各類展覽,以便讓人們更深入了解深圳客家歷史文化。同時,“龍崗羅”的良好家風家訓也頗有教育意義,鶴湖新居還成了深圳廉政教育基地。

一件件生產生活用具、家具等逐漸走出“深閨”被人識,一個個關于鶴湖羅氏先人的傳奇故事也公之于眾。雖然沒了昔日舂米打油、朗朗書聲、雞鳴狗吠的世俗熱鬧,卻為鶴湖新居增添了幾分厚重的歷史感。鶴湖新居為后人提供了探尋血脈之根和文化之源的載體,在這里能找到家族先輩遷徙、創(chuàng)業(yè)、發(fā)展的眾多歷史脈絡,就像大樹一輪一輪擴張著生命的紋理,樹愈粗壯整部家族史脈絡愈清晰,從而讓海內外宗親可以年年在此相會,讓鄉(xiāng)愁永遠都有寄托之所。

羅定朝之孫羅敏軍醉心于研究家族的歷史文化多年。在羅敏軍眼中,尋根是人類永恒不解的情結,鶴湖新居就是鶴湖羅氏的根,是那份鄉(xiāng)愁永久所系之處。因此,鶴湖羅氏8500多名散布在18個國家和地區(qū)的后人,即便遠隔重洋也會如朝圣般趕回鶴湖新居尋根。

瑞鳳公初到龍崗時以釀酒、販酒為生,客家娘酒飄香萬里,制作歷史悠久,令人回味無窮。羅敏軍看著以“客家釀酒作坊”為主題做的部分場景復原,思緒一下回到了幾十年前的那個夏天。年僅12歲的他第一次回到祖宅鶴湖新居,白天與伙伴們在迷宮一般的高墻深院內呼喊、奔跑,晚飯時偷飲下半杯醇厚的娘酒,醉臥禾坪的竹席上……

穿過兩百年風雨,見證起起落落的歷史浪潮與家族命運,鶴湖新居不會說話,卻留下了“龍崗羅”最深刻的家族印跡。她背后所蘊含的歷史文化,她身上所寄托的鄉(xiāng)愁,不正像那客家娘酒,愈久愈醇嗎?

如今,在深圳這座移民城市,天南海北的人們帶著各自的鄉(xiāng)愁聚在一起,也把這座城市當成了新的故鄉(xiāng),這與當年的鶴湖羅氏如此相似。閑暇時光,他們循著歷史的脈絡來到鶴湖新居,也靜靜地將自己的鄉(xiāng)愁安放于此。

如今,在鶴湖羅氏的族譜中有一名特別的黑人女性,其背后的故事,可以追溯到百年前……

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牙買加當?shù)厝苏J為,男女之間只要有感情便可同居生子,感情不合則分道揚鑣。前往牙買加謀生的華人通過結交當?shù)嘏觼肀Wo自己、尋求慰藉,同時更好地融入當?shù)厣鐣A_定朝便是在這樣的情境之下,先后與兩名非裔女性同居,共生下3名子女。Paula Williams Madison(中文名“羅笑娜”)的母親,就是羅定朝與其中一名非裔女性同居時生下的女兒。

“欲問孤鴻向何處?不知身世自悠悠。”在羅笑娜的記憶中,其母親總被一股淡淡的憂傷籠罩著——那是由于自小缺失父愛帶來的孤獨凄清。母親教她和哥哥使用筷子,并告訴他們,外祖父是中國人。早年哥哥曾帶母親去香港尋覓,最終無功而返。羅笑娜暗下決心,自己有生之年一定要完成母親遺愿:找到外祖父。

羅笑娜曾任美國NBC環(huán)球副總裁和通用電氣公司副總裁,擁有龐大的社交圈和豐富的人脈資源,多年來,在多家媒體、牙買加中華會館及北美各地華人組織等幫助下,她收集了與外祖父以及其他海外華人華僑在牙買加留下的各種歷史資料。退休后,她更是一心一意踏上了尋找外祖父的旅程,開啟了跨越地理、種族和文化的尋根故事。終于,她將外祖父的祖籍地圈定在深圳的觀瀾牛湖和龍崗羅瑞合兩地。

仿佛冥冥中注定,這一天,她與同為鶴湖羅氏后人的羅金生巧遇。羅金生是鶴湖羅氏二房第八代,也是斯坦福大學文學博士、北美知名學者,近年來不時回祖籍國開展學術交流。每次回中國,他都不忘到鶴湖新居走走看看。退休后,他參與創(chuàng)立加拿大多倫多客家研究會。遇到這位知名專家,羅笑娜激動不已,請羅老幫她查找外祖父的中國后人。不久后,羅老收到香港侄兒的郵件:已找到羅定朝的后人,并聯(lián)系上其子羅早舞。

羅笑娜(后排左五)與族人相聚鶴湖新居。(羅敏軍 供圖)

碧空如洗,禾坪前的月池碧波粼粼,兩邊的古榕樹歷經兩百年風雨,越發(fā)枝繁葉茂。這一天,羅笑娜在90多歲的舅舅羅早舞陪同下,首次漫步鶴湖新居。濃濃的歷史氣息撲鼻而來,她好奇地參觀每間房屋,細細感受先人和諧淳樸的鄉(xiāng)村生活;詢問族譜中宗支世系,努力理清血脈根源。在濃濃的親情中,她找到了自己和母親困惑多年的“我是誰、我從哪里來”的答案。

向宗祠列祖叩首上香時,羅笑娜熱淚盈眶,低聲禱告:“媽媽,我終于找到了外祖父,終于回家了!”這是2012年8月15日,距其母親、外祖母與外祖父羅定朝分離已近一個世紀。

這一年12月,羅笑娜還促成了羅定朝所傳8個家庭100多人最完整的一次聚會。漫步鶴湖新居,他們在羅定朝出生的屋前久久流連,這雖是一間普普通通的兩層居室,早已人去樓空、物是人非,但在跨進房屋的那一瞬,看著先人用過的老物件,他們都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那是血脈親情的涌動,喚醒了跨越時空的鄉(xiāng)愁。

鶴湖新居占地面積25000平方米,由內外兩圍環(huán)套而成,平面呈前窄后寬的回字形,是一座“三堂、二橫、二圍、八碉樓、二望樓”的客家建筑。圍屋共有179套“斗廊式”單元房(含一天井、兩廊、一廳、兩房),共計300多間房,采光和通風均不錯。

“聚族于斯”牌坊。(張臻斐 攝)

整座圍屋以祠堂為中心構筑,建設過程中使用了無數(shù)發(fā)酵成熟的三合土,以糯米漿、紅糖水甚至雞蛋清為粘合劑夯筑而成。正門相比宏大的建筑顯得渺小,卻暗含易守難攻的智慧,設有石套門、柵欄門等四道防御。正門樓內有仿牌坊式建筑,正面書“親仁猶在”四字,周邊遺留星星點點色彩鮮艷、造型精美的瓷雕;背面書“聚族于斯”四字,懸山屋頂,垂脊則為魚尾式。簡短八字,正是鶴湖羅氏的內心愿景:以血脈親情為紐帶,羅氏族人聚居于此。

該圍屋內外圍四角均為三層角樓,內圍呈方形,角樓為典型廣府風格的鑊耳山墻;外圍呈梯形,角樓則是客家風格的兩面坡瓦頂、大式飛帶垂脊。角樓四周在瓦面上有通道相連(即“走馬廊”),使得各建筑隔而不斷。此外,角樓、望樓以及圍屋的外墻均有葫蘆、銅錢等形狀的排氣孔和射擊孔。

圍屋前有禾坪、月池、旗桿石和古榕樹。半圓形月池貫通龍崗河與附近小溪形成一池活水,可養(yǎng)魚、灌溉及滅火,其背后的風水意義更讓人著迷:與上天街呼應,形成陰陽對應的太極;地勢最低,圍屋內排水通過暗渠流入月池,使之成為巨大的“聚寶盆”;與內圍望樓相對,而這內圍望樓恰恰是詒燕學校,可謂是匠心獨運。

“鶴湖新居融合了中原府第式建筑、贛南客家四角樓和粵東興梅地區(qū)圍龍屋的風格以及廣府斗廊式特色。”在廣東省文物保護專家委員會委員、深圳市考古所研究員、龍崗文體旅游局引進骨干人才張一兵看來,從鶴湖新居的建筑風格,可以清晰地看出客家人從中原——江西——粵東——廣府地區(qū)的遷徙路線。


200多年來,在龍崗這片土地上,以“勤儉興家、清白存心”著稱的鶴湖羅氏生生不息,經久不衰,其命運與龍崗的發(fā)展緊密相連。

年過八旬的鶴湖羅氏后人羅文范依然記得,家族的靈魂是家訓——《豫章羅氏誡子孫訓》。據(jù)載,這篇家訓的制定者是羅珠公,漢高祖時出仕,任治粟內史;景帝初年,改官名為大農令。他在任上清廉自守,秉性剛直,不畏權勢。羅珠公的人品、人格,對鶴湖羅氏的家風家規(guī)產生了深遠影響,留下了寶貴的精神財富。至今,祠堂四周仍懸掛著羅氏先祖告誡后人的“二十條”家風家訓,融合“儉”“廉”“孝”“禮”“信”等理念,潛移默化中影響鶴湖羅氏的思想,并成為鶴湖羅氏家族嚴于律己的行為準則。

龍崗客家民俗博物館高級工程師孫騫與龍崗區(qū)文管辦主任王穎均表示,鶴湖羅氏的發(fā)展史可以說是龍崗乃至深圳客家史的一個縮影,他們的美好品德、良好家風是龍崗客家精神的集中展現(xiàn)。同時,鶴湖新居還是客家人開拓深圳東部地區(qū)的歷史見證,為研究深圳客家歷史、文化、民俗、建筑等方面提供了重要的依據(jù)。

僑報融媒編輯 鐘海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