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約翰遜是那種衣著光鮮的職業(yè)人士,像個高級推銷員。個兒很高,樣子很和藹,說話言簡意賅。我們稱自己為新銳制作人。聽到這個稱呼,他眼睛一亮??磥硭麑ξ覀冇∠蟛诲e。

“情況應(yīng)該不完全是你預(yù)期那樣?!蔽腋嬖V他,“我們已經(jīng)有了成品長片的百分之八十以上?!?/p>

他想知道我們找他的用意。

“我們目前有幾千英尺長的真彩膠片,一部電影的素材。請不要追問我們在哪里、怎樣得到了現(xiàn)有的部分。影片目前是無聲的。我們需要音效,有些部分還需要配音?!?/p>

他點頭,“這個簡單。你們的影帶保存狀況怎么樣?”

“完好無損。就在酒店的保管處。我們的故事線還有些空白需要填補,會需要不少男女演員加入。而且所有人的配音和替身演出,都只能得到現(xiàn)金形式的報酬,他們的姓名不能出現(xiàn)在演職員表里面?!?/p>

約翰遜挑起眉毛,“為什么?在這邊,演職員表里的位置可是大家謀生的關(guān)鍵啊?!?/p>

“有幾重原因?,F(xiàn)有影片的制作——具體細節(jié)您不必多管,反正我們不會在演職員表里特別標示任何人?!?/p>

“要是你們運氣好,碰巧有演員處在兩部影片之間的空檔期,這樣的條件或許也能成。但如果你的影片值得我們合作,我的手下也會想要出現(xiàn)在職員表中的。我個人認為,這也是他們應(yīng)得的權(quán)益。”

我說,他的意見合情合理。技術(shù)團隊至關(guān)重要,而我也樂于按規(guī)則辦事。尤其是為了讓大家閉嘴,在影片最終完成之前保守秘密。甚至在發(fā)行之后,也最好不要亂說。

“在取得更多進展之前,”約翰遜站起來,伸手取自己的帽子,“我們先看看現(xiàn)有的膠片。我還不知能否——”

我清楚他的想法。業(yè)余水平。家庭錄像。甚至可能是下流的盜攝?

我們把影帶從酒店保險柜取出,駕車去了他的在日落大道的工作室。他的跑車放下了頂篷,而這時麥克希望露絲機靈點兒,能給他買到不讓皮膚發(fā)癢的運動襯衫。

“你老婆?”約翰遜隨口問。

“秘書?!丙溈穗S口回答,“我們昨晚剛乘飛機來。她出去給我們買些薄衣服。”

約翰遜對我們的觀感明顯提升。

看門人從工作室出來,幫著搬膠片盒。這是一座頎長、低矮的房子,前端是辦公室,工作室則在后面,約翰遜帶我們從側(cè)門進入,叫了某人的名字,但我沒聽清。那個不知姓名的人是放映員,他帶上膠片,消失在放映室里。我們在軟軟的安樂椅上坐了一分鐘,放映員忙著做準備。約翰遜掃了一眼我倆,我們點頭。他按下自己椅子上的開關(guān),頂燈關(guān)閉,電影開始播放。

當時,電影全長是一百一十分鐘。我們兩個都在密切關(guān)注約翰遜的表情,像老鼠洞口的兩只貓。等到屏幕上出現(xiàn)結(jié)束標志,他用椅子旁邊的麥克風(fēng)要求開燈。燈亮了。他面向我們。

“你們從哪里搞到這些影帶的?”

麥克對他微笑,“我們能合作嗎?”

“合作?”他極為熱切,“我們絕對愿意跟你們合作。這種合作能掙大錢的!”

放映員也下來了?!昂?,那片兒挺棒的。你們從哪兒搞來的?”

麥克看看我。我說,“這方面,你們就別再尋根究底了。”

約翰遜看了一眼他的手下,后者聳聳肩,“不干我的事?!?/p>

我繼續(xù)閃爍其辭,吊他胃口,“片子不是在這里拍的。具體在哪兒,你們就不用管了?!?/p>

約翰遜上了鉤,簡直是把魚鉤、魚線加浮子一口全吞下?!皻W洲!呣,德國。不對,法國?;蛟S是俄羅斯。愛因斯坦,或者愛森斯坦的作品,或者是別的人?”

我搖頭,“這都不重要。主要人物都已不在人世,或者說,早已不問世事,但他們的遺物……好啦,反正你知道我的意思。”

約翰遜明白了過來,“確實,沒必要自找麻煩。剩余的部分在哪兒?”

“鬼才知道。我們能挽救出這么多影像,已經(jīng)算運氣很好了。夠用嗎?”

“夠用?!彼肓艘环昼?,“你去叫伯恩斯坦來一趟。最好也叫上凱斯勒和馬斯。”放映員離開了。幾分鐘后,矮胖的凱斯勒和年輕、緊張、不停抽煙的馬斯進來,跟他們一起的還有伯恩斯坦,配音專家。我們互相介紹認識,然后約翰遜問,我們是否介意再看一遍影帶。

“不介意。我們比你們更喜歡它呢?!?/p>

事實不完全是這樣。電影剛放完,凱斯勒、馬斯和伯恩斯坦一臉震驚,爭先恐后向我們發(fā)問。我們給他們的答復(fù),跟此前應(yīng)付約翰遜的那套完全一樣。而對于他們的反應(yīng)我們很滿意。

凱斯勒咕噥說。“我想知道是誰在掌鏡。我的天,這是我見過的最高水準?!顿e虛》以來的業(yè)內(nèi)最佳。比《賓虛》還好。那家伙真強。”

我馬上回應(yīng)說:“我只有這件事可以向你坦承,攝像工作就是現(xiàn)在跟你談話的倆人完成的。感謝你的贊譽。”

四人全都目瞪口呆。

麥克說:“的確是這樣?!?/p>

“嚯,嚯!”馬斯在贊嘆。他們對我倆全都刮目相看。這感覺挺好。

約翰遜開口打破了尷尬的沉默,“你們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我們開始討論細節(jié)。麥克一如既往地瞇起眼睛,樂于安靜地坐在旁邊聽著,讓我來負責(zé)談判。

“我們想給影片全程配音?!?/p>

“愿意效勞。”伯恩斯坦說。

“還要找至少一打主要演員,或許更多。外貌形象方面,要跟現(xiàn)有影片中的主演接近?!?/p>

約翰遜很自信,“這容易。演員選派中心從設(shè)立之初,就有所有演員的照片?!?/p>

“我知道。我們已經(jīng)確認過這一點。這方面沒有問題。他們將只能得到現(xiàn)金報酬,放棄出現(xiàn)在演職員表中的機會。我已經(jīng)向約翰遜先生解釋過這樣做的原因。”

馬斯呻吟了一聲,“我打賭,這個難題需要我來解決。”

約翰遜很干脆?!皩Γ褪悄?。還有什么?”后半句在問我。

我不清楚,“目前還缺的,就是一個發(fā)行計劃。這方面還需要考慮?!?/p>

“這個,會水到渠成的。”約翰遜對現(xiàn)狀很滿意,“只要看一眼你們的樣片,聯(lián)藝公司連莎士比亞都可以拋棄?!?/p>

馬斯插嘴問:“補拍的部分怎么辦?你們找好編劇了嗎?”

“我們已經(jīng)有了簡單的拍攝腳本,最晚一星期內(nèi)就能修訂完成。要跟我們一起看看嗎?”

他要。

“我們有多少時間呢?”凱斯勒問,“這畢竟是重要項目。我們想在何時完成制作?”他已經(jīng)開始說“我們”了。

“我甚至寧愿昨天制作完成。”約翰遜干脆地說著站起來,“音樂方面有沒有想法?沒有嗎?我們試著找韋納·詹森團隊吧。伯恩斯坦,從現(xiàn)在開始,你來負責(zé)這部影片。凱斯勒,把你的團隊召集起來,看一遍片子。馬斯,你負責(zé)陪同萊夫科先生和拉維亞達先生,在他們方便時一起去演員選派中心,在檔案中尋找適合的演員。并跟他們在準將酒店的地址保持聯(lián)系。現(xiàn)在,如果二位愿意移步到我辦公室,我們可以討論下財務(wù)方面的細節(jié)——”

一切就這么簡單。

哦,我的意思并不是說工作難度小,完全不是。因為在接下來的幾個月,我們?nèi)荚诎缪萸趧诘男∶鄯洹1热缱穼ぱ輪T選派中心唯一適合出演亞歷山大的演員,他其實是個已經(jīng)放棄了演藝理想的亞美尼亞裔年輕人,如今已經(jīng)回到桑蒂老家,整天面試和選拔底層演員,對著服裝和道具部門的人罵罵咧咧,我們找到他之前好一通緊張。甚至露絲都很忙。她已經(jīng)用安撫信緩解了老父親的情緒,工作成果完全對得起自己薪水。我們輪流面對她演練臺詞,直到我、麥克,和馬斯全都滿意。事實證明,馬斯在編寫對話方面像狐貍一樣精明。

我剛才說“容易”的真正含義,是指我們順利地突破了那層堅冰,得到了這幫業(yè)內(nèi)精英的認可,這讓我們的自尊心得到極大滿足。這幫人看過無數(shù)史詩杰作,也見識過無數(shù)爛片的沉浮。他們真心欣賞我倆的工作成果。我們拒絕親自拍攝剩余部分,讓凱斯勒感到失望。我們只顧眨巴著眼睛,聲稱自己事務(wù)繁忙,表示對他有完全的信心,知道他能跟我們做得一樣好。他的確超水平發(fā)揮,也勝過了我們的工作表現(xiàn)。如果他向我們請教具體的執(zhí)行細節(jié),我不知道能怎樣做。我細心回想時,猜測當時的情況是這樣:跟我們共事的這幫人,都已經(jīng)受夠了品位低俗的B 級片,他們很高興遇到識貨的人,我們知道演員的假哭跟現(xiàn)實世界之間的巨大差異,并不介意多花兩塊錢,把影片做得更好一點。他們可能是把我倆當成老于世故的都市老油條,財大氣粗那種。至少我希望如此。

最終,一切大功告成。我們?nèi)w坐在放映室里。麥克和我,馬斯和約翰遜,凱斯勒和伯恩斯坦,還有其他那些基層技術(shù)員,我們共同分擔(dān)了巨量的后期工作,如今一起來欣賞最終成果。效果超棒。每個人都做到了自己的本分。當亞歷山大出現(xiàn)在屏幕上,他活脫脫就是亞歷山大大帝本人。亞美尼亞男孩因此得到了大筆獎金。所有那些明麗的色彩,財富,榮耀和人格魅力,全都呼之欲出,像是能從屏幕上溢出來,烙入你的頭腦中。甚至連我和麥克,兩個見證過真實歷史的人,都激動到難以安坐。

我覺得,影片真正的成功之處,就是戰(zhàn)爭場面的真實感和壯觀程度。此前影片的里的血腥場面當然也很棒,盡管一切都是假的,畫面上戰(zhàn)死的演員中午照常起來吃午飯。但當比爾·莫爾丁看過一部電影,馬上就激動萬分發(fā)表文章,贊嘆其步兵形象的真實感時,這成就可就非比尋常了——莫爾丁當然了解戰(zhàn)爭的真相。全世界參加過陸軍作戰(zhàn)的老兵們也一樣,他們紛紛寫信來,把亞歷山大電影中的阿爾比勒戰(zhàn)役跟安齊奧之戰(zhàn)和阿爾貢之戰(zhàn)進行對比。那些疲憊的農(nóng)民,根本就算不上孔武有力的一群人,一步步艱難行進,一英里一英里丈量積滿塵埃的荒原,最終變成惡臭的、赤裸的、殘破的尸骸,在蒼蠅包圍下腐爛,不管他手里拿的是馬其頓長矛,還是現(xiàn)代步槍,都沒有實質(zhì)性的區(qū)別。這正是我們試圖清晰展現(xiàn)的地方,而我們也真的做到了。

放映室亮燈時,我們知道自己做出了一部杰作。所有人都在跟周圍的同伴握手慶祝,像一群企鵝一樣驕傲,也像企鵝一樣昂首挺胸。其他人魚貫而出,我們回到約翰遜的辦公室。他給每個人倒酒,然后開始談?wù)聝骸?/p>

“發(fā)行怎么做?”

我問他有什么想法。

“你們可以盡情要價了。”他聳聳肩,“我不知道你們有沒有搞清狀況,但消息已經(jīng)傳開,大家都知道你們手里有部好作品?!?/p>

我們告訴他,酒店房間里的確打進了一些電話,來自不同的電影發(fā)行商,我們列出了名單。

“懂我意思了吧?我了解這群活寶。如果你們想保持風(fēng)度,對他們以禮相待就好。至于我,幫了你們很多,希望你們心里清楚?!?/p>

“我們絕對清楚?!?/p>

“我覺得你們也應(yīng)該心里有數(shù)。要是你們不知感恩,可能我就會是撕破你們美好形象的人。”他壞笑,但我們知道他也是認真的?!昂冒?,這個問題解決了,我們來談發(fā)行。”

“城里有兩三家公司會對這部電影真正感興趣。我的手下會馬上開始散布消息?,F(xiàn)在對他們保密已經(jīng)毫無意義。我知道他們不會蠢到盲目追問你們不想公開談的話題,我也會確保這一點。但現(xiàn)在,你們掌握著主動權(quán)。你們資金充裕,你們的財力是我見過的制作人中最雄厚的,所以不必急于跟第一位出價者成交。在這個產(chǎn)業(yè),這一點非常重要。”

“如果是你本人,會怎樣做?”

“我會試探對手。我理想的發(fā)行商,應(yīng)該是現(xiàn)在就急需大片上映的那種,他們并不知道我已經(jīng)摸清了他們的底細。他們會不斷提高出價。你們打算給我什么好處?” “這個,”我說,“我們可以以后慢慢談。我覺得,我已經(jīng)完全領(lǐng)會了你的想法。我們愿意接受通常的成交條款,并不介意你跟發(fā)行商那邊抬價到何種程度。眼不見,心不煩?!逼鋵嵾@就是他自己最想要的。交易市場,本來就是唯利是圖的地方。

“好。凱斯勒,準備好復(fù)制膠片。”

“早就準備好了?!?/p>

“馬斯,開始打廣告宣傳……這方面,你們有沒有什么要求?”后半句問我們。

麥克和我早就討論過這件事。“就我倆來說,”我緩緩回答,“完全可以任由你們?nèi)プ?。個人名望,我們不強求,但也不刻意回避。這方面,我們完全入鄉(xiāng)隨俗。對影片制作地點這類問題,我們會模糊過去,不給出具體信息。當你們開始談?wù)摬⒉淮嬖诘哪切┲饕輪T,應(yīng)該會碰到一些難題,但憑你的能力,應(yīng)該會有對策的。”

馬斯呻吟,約翰遜微笑?!笆撬麜修k法?!?/p>

“技術(shù)團隊的演職員表方面,我們樂于給你們所有人署名機會,因為你們做得很好?!眲P斯勒把這看作是對他個人的贊賞,這的確是,“在事情進一步推進之前,我們現(xiàn)在最好告訴大家,有些攝制工作就是在底特律完成的?!彼麄兟牭竭@句話,紛紛坐直了身體。

“麥克和我掌握了一套新的造型和特效工藝?!眲P斯勒張了張嘴,想說什么,但又閉上了,“我們不會說出具體的做法,也不會說你們的工作室添加了多大份量,但各位應(yīng)該都承認,我們的工作成果水乳交融,難以區(qū)分?!?/p>

這句話讓大家都很滿意?!拔业拇_會說難以區(qū)分。我做這行已經(jīng)這么多年,經(jīng)手過無數(shù)項目……但到底在哪里——”

“我還是不能告訴你們這些。我們現(xiàn)有的設(shè)備沒有申請過專利,將來也不會申請,只要我們還能堅持?!贝蠹也]有吵鬧。這些人了解影片的后期加工流程,如果他們看不出加工跡象,那就沒問題。他們當然無法理解,我們?yōu)槭裁匆讶绱藦姶蟮闹谱鞴に嚤C堋?/p>

“我們幾乎可以打保票,將來還會有更多項目跟各位合作。”他們顯然很感興趣,“我們現(xiàn)在還無法預(yù)告日程,或者做出確定的安排,但還有些后招沒有使用。我們喜歡此前的默契合作,還想繼續(xù)這樣協(xié)作下去。現(xiàn)在,請各位原諒,我們還要趕個約會,去見一位金發(fā)女郎?!?/p>

約翰遜對發(fā)行競價的預(yù)測很準確,我們(其實是約翰遜自己)拿到了利潤非常豐厚的合作條件。合作方是聯(lián)合娛樂集團及其連鎖院線。約翰遜這個老流氓,一方面從我們這里得到了提成,另一方面,可能從聯(lián)合娛樂那邊得到了更多好處。凱斯勒和約翰遜的其他手下在業(yè)內(nèi)刊物上登載巨幅廣告,吹噓他們跟奧斯卡獲獎名作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不只是奧斯卡,他們還盡力跟所有頒發(fā)過的電影獎項,向所有獲獎電影套近乎。甚至連歐洲人都被他們蠱惑。他們向來都熱衷于寫實的影像風(fēng)格,能甄別真正的電影杰作;所有其他人,其實也都有這種能力。

我們的成功讓露絲忘乎所以,她瞬間就想要自己的秘書。還特別聲明,這位秘書必須有能力應(yīng)付木質(zhì)辦公家具上冒出來的釘頭。所以我們允許她雇來一位女助手。她選了一位擅長打字的五十歲左右婦女。露絲是個精明的姑娘,很多方面都是。她老爸表達了想去太平洋旅游的意愿,所以我們給她漲了工資,只要他不來煩我們就好。我們?nèi)斯蔡帲恢蓖g樂的。

電影在紐約和好萊塢同步進行首映。我們神氣活現(xiàn)地參加了首映禮,讓露絲站在我倆中間,三個人都像牛蛙一樣自我膨脹。一大早坐在地板上,讀那些讓人飄飄欲仙的贊美文章,也是一種難得的享受。比這感覺更好的,就是得到一筆巨款。約翰遜和他的手下們也同樣得意忘形。最開始,我還以為他不至于那么高調(diào),但事實上,我們所有人都被成功的巨浪迷醉了。

這還真是相當強勁的巨浪。我們得到了預(yù)想的全部露臉機會,甚至多到不勝其煩。不知怎的,有消息傳出,說我們掌握了某種新奇機器,適合處理影像,所有的大片廠都想要我們的秘密設(shè)備,預(yù)期能夠大大縮減制作成本。那些本來沒打算放映《亞歷山大傳》的院線,如今看到別人賺得盆滿缽滿,也紛紛開始排片。約翰遜說我們吸引到一些利潤豐厚的商業(yè)邀約。但我們一直拉長了臉表示沒興趣,然后突然發(fā)布消息,說第二天就將重返底特律,閉關(guān)一段時期。我覺得,約翰遜最早也不認為我們真打算這樣做,但我們就是做了。第二天就離開了好萊塢。

回到底特律,我們馬上開始工作?,F(xiàn)在的有利因素之一,是相信自己走上了正確的軌道。露絲整天忙于拒絕無數(shù)想要來訪的人,不接待任何記者和推銷員,任何人都不許進入。我們沒時間。我們在操作攝影機。一卷卷的膠片被送往羅切斯特,沖印加工。一份拷貝送回工作室,原來的底片留在羅切斯特,等候我們的處置。我們往紐約發(fā)電報,要求全國最大的幾家出版商派代表來談判。我們簽了份新合約。

你家附近的大型圖書館肯定會有我們出版的全套圖書,如果你有興趣去找的話。很厚重的多卷本,好幾百個分冊,每一頁都是極度清晰的8*10英寸底片翻印出來的照片。全世界所有的主要圖書館和大學(xué)都收藏了這套書。麥克和我重拳出擊,解決了一大批全球?qū)W者困惑多年的問題。比如,在羅馬分卷,我們解決了三列槳戰(zhàn)船的外形問題,提供了一系列高清圖片,不止有三列槳戰(zhàn)船內(nèi)景,還包括了實戰(zhàn)用的四列槳戰(zhàn)船。(當然,教授們和民間艦船專家完全不以為然。)我們還提供了一系列羅馬城的航拍圖片,每隔一百年一幅,跨越千年。此外還有臘萬納,倫狄尼姆,巴爾米拉,龐貝,埃博雷肯和拜占庭的俯瞰圖。哦,那段時期是我倆的人生巔峰!我們的書有希臘分卷,羅馬分卷,還有波斯和克里特島分卷,加上埃及和東方文明古國。我們有萬神殿和法老王燈塔的照片,有漢尼拔、卡拉克塔克斯、韋辛格托里克斯的真容,還有巴比倫城墻的浮雕畫面,金字塔建造過程圖,薩爾貢大帝的王宮布局圖,有李維《羅馬史》的缺頁,還有歐里庇德斯失傳的劇作全文。都是這類事。

這套書貴得要死,第二次印刷時,以成本價賣給私人,銷量大到出乎意料。如果成本更低,那幾年人們對歷史研究的興趣會更加濃烈。

就在那波喧囂即將平息時,有個在龐貝城考古的意大利人,去了前人未去的地方進行挖掘,就在我們的航拍圖標示的位置,他們準確地發(fā)掘出一座古代廟宇的遺跡。他因此得到了更多考古經(jīng)費,又在我們標出的位置接連做出重大發(fā)現(xiàn),那些廢墟已經(jīng)被埋藏了兩千多年。所有人都禁不住驚嘆,說我們真是史上運氣最好的猜想者,不出門,即知天下事。加州有個小教派的教宗公開質(zhì)疑,說我們很可能是兩名古羅馬角斗士還魂重生,前輩子都叫喬。

為了清靜,麥克和我都搬進了工作室居住,帶來了全部家當,連內(nèi)褲都不例外。應(yīng)我們要求,舊銀行的保險庫從未拆除。現(xiàn)在出門時,我們把設(shè)備存放在那里。露絲處理不過來的信件,我們?nèi)疾豢?,直接丟棄了事。如今這座銀行舊址,越來越像生意興隆的廉價飯館。我們雇了健壯的私家偵探,來應(yīng)付那些難纏的來訪者。還訂購了遠程監(jiān)控服務(wù)。當時我們已經(jīng)有了新的工作計劃,要再制作一部電影長片。

我們還是堅持原來的歷史題材。這次,選擇的視角跟吉本一樣,關(guān)注羅馬帝國的衰亡。而且,我感覺還挺成功。四小時的時間,并不足以完全覆蓋長達兩千年的往事,但至少可以像我們所做的那樣,展現(xiàn)出古代文明的分崩離析,以及這一過程伴隨的痛苦。而我覺得那段幾乎無視耶穌基督和早期基督教的做法,招致了不公正的批評指責(zé)。當時——甚至現(xiàn)在都很少有人知道,我們在片子里做過實驗,真的展現(xiàn)了基督本人和他所屬時代的影像。但這段卻被迫剪掉。審查委員會,你也知道,其成員既包括天主教徒,也有新教徒(審查委員會的人)已經(jīng)在磨刀霍霍。當他們聲稱我們的“展示”,“按照任何基督徒的標準來說,”都不夠嚴肅,不敬神明,充滿偏見,而且有失精準時,我們并沒有激烈抗辯?!笆裁绰?,”他們號叫說,“這個人長得完全不像上帝之子。”其實他們也沒錯,的確不像,他不像這幫人看到過的任何形象。我們當時、當場就得出結(jié)論,不值得跟任何人做宗教信仰之爭。所以,你們才不會從我們的作品里發(fā)現(xiàn)任何跟現(xiàn)有歷史學(xué)、社會學(xué),或宗教學(xué)權(quán)威人士正面沖突的地方。順便說一句,就連那些羅馬時代的照片,也(絕非偶然地)跟課本中的插圖區(qū)別極小,僅有極少數(shù)狂熱的專家指出了跟共識的少許差異,并堅持認為我們犯了錯。我們還無力大范圍改寫人類歷史,因為不能公布信息來源。

約翰遜看到我們的羅馬史詩片之后,腦子里是懷著很高敬意的。他的人馬上開工,像第一次一樣完成了后期工作。有一天,凱斯勒把我堵到一個角落里,表情嚴肅得要死。

“埃德,”他說,“我一定要查出你的影像來源,哪怕做完了這件事就送命?!?/p>

我對他說,將來某天,他會知道真相的。

“我的意思不是等到將來某天。我是說現(xiàn)在,馬上。你們關(guān)于遺留作品的胡扯能哄過我一次,但不可能成功第二次。我學(xué)聰明了,其他人也一樣。現(xiàn)在,你是說呢還是說呢?”

我告訴他,這事兒得跟麥克商量。然后我就商量去了。我們還是反對公開。于是召集大家開會。

“凱斯勒跟我說,他現(xiàn)在有些困擾。我猜,你們都知道他在煩些什么?!彼麄兊拇_都知道,

約翰遜開了腔,“他說的沒錯。我們都學(xué)乖了。你們到底從哪兒搞到的影帶?”

我轉(zhuǎn)向麥克,“你想負責(zé)發(fā)言嗎?”

他搖頭,“這活兒你干得挺好。繼續(xù)?!?/p>

“那好,我說。”凱斯勒微微向前探身,馬斯又點燃一支煙,“當我們上次說,實際攝影工作由我們兩個完成時,沒有撒謊,也毫無夸張。這部影片的每一幀畫面,都是在這個國家境內(nèi)完成,而且就在過去幾個月里。至于說怎么攝制的,現(xiàn)在還是不能告訴大家,‘為什么’、‘在哪里’之類的問題,我也同樣無法回答。”凱斯勒生氣地哼了一聲,“請讓我說完?!?/p>

“大家都清楚,現(xiàn)在我們掙了很多錢,簡直數(shù)不過來。我們還要再撈一段時間。我們個人的日程里面,還有五部電影要制作。這五部中的三部,打算請諸位按照慣常的方式處理,跟之前的其他影片一樣。五部中的最后兩部,會讓各位了解內(nèi)情,知道為什么如此任性地保守秘密。像凱斯勒說的,這么孩子氣。也會讓諸位了解我們的另外一個隱藏的行為動機。最后兩部影片,將讓各位了解動機和方法,兩者同等重要。現(xiàn)在,這樣說就夠了嗎?我們能不能在此基礎(chǔ)上繼續(xù)合作?”

對凱斯勒來說,這并不足夠,“在我聽來,這些全是空話。你把我們當什么人,一群傻瓜?”

約翰遜在考慮他的銀行賬戶收支,“五部新片。兩年時間,或許四年?!?/p>

馬斯對此表示懷疑,“你們覺得誰會被騙那么久?你們的攝影棚在哪里?大明星在哪里?外景是在哪兒拍的?臨時演員和戲服由誰提供?你們一次拍攝就能動用四萬名群眾演員,但手頭卻一個人都沒有!也許你們可以迫使我閉嘴,但是大都會,??怂梗衫?,還有基思奧芬廣播電臺,這些人都會提出疑問,你怎么應(yīng)付?那幫人也不是傻子,他們很專業(yè)。要是我自己都不了解真相,你覺得我能應(yīng)付好公關(guān)問題嗎?”

約翰遜讓他安靜一會兒,讓他想想。麥克和我一點兒都不喜歡這種局面。但我們又能怎么做呢?說出真相,然后前功盡棄,再度流落街頭? “我們能否這么辦?”他最終提問,“馬斯,這兩位在蘇聯(lián)政府有內(nèi)應(yīng)。他們的工作是在西伯利亞腹地完成的,也許吧。方圓幾英里都是禁區(qū)。反正也沒有知道俄羅斯人整天都在折騰什么——”

“絕對不行!”馬斯態(tài)度堅決,“任何跟蘇聯(lián)有關(guān)的暗示,都會讓人把我們看成一幫赤色分子。票房會少一半。”

約翰遜語速開始加快,“那好,我們不提俄羅斯。改說那些小型共和國,就在塞爾維亞,亞美尼亞,或者其他什么偏僻地方。影片跟蘇聯(lián)完全無關(guān)。事實上,它們是那些德國人和奧地利人的作品,就是二戰(zhàn)以后蘇聯(lián)人強行遷徙的那幫人。現(xiàn)在,戰(zhàn)爭時期的敵意已經(jīng)漸漸冷卻,人們開始想起德國人偶爾也能干出點漂亮活兒。我們可以求助于古老的善意,人們同情那些戰(zhàn)爭難民,他們僅憑簡陋的設(shè)備,在惡劣的氣候條件下創(chuàng)造出驚人的視覺奇觀,然后在蓋世太?;蛘唠S便什么邪惡力量鼻子底下,把影片偷運到自由世界——就這樣定了!”

馬斯遲疑地反問:“如果俄羅斯人告訴全世界:說我們?nèi)荚诤?,他們統(tǒng)治下的德國人都很馴服呢?”

這個也被約翰遜駁倒了,“誰會去讀這種末版新聞?誰會關(guān)心俄國人說什么?誰會在意?他們甚至可能認為我們說的才是事實,甚至開始在自家后院尋找并不存在的威脅!你們滿意嗎?”最后一句是問我和麥克。

我看看麥克,麥克看看我。

“我們沒問題?!?/p>

“其他人也沒問題嗎?凱斯勒?伯恩斯坦?” 他們臉色都不太好看,顯然并不開心,但還是同意繼續(xù)玩這個隱藏真相的游戲,直到我們坦白一切。

我們真誠地感謝大家,“你們一定不會后悔今天的抉擇?!?/p>

凱斯勒對此持有強烈的保留意見,但約翰遜安撫了所有人,回去工作。又一個障礙被克服,或者說,暫時避過。

電影《羅馬》如期發(fā)行,得到了同樣友善的評價。說“友善”,其實很不準確,這些影評讓買票的觀眾排隊排出好幾條街。馬斯的宣傳工作做得極好。甚至包括后來跟我們翻臉,表現(xiàn)特別惡毒的媒體,當時也被馬斯的華麗辭藻感動,連篇累牘發(fā)表社論,號召大家去看《羅馬》。

我們的第三部電影《法蘭西戰(zhàn)火》,糾正了世人對于法國大革命的若干偏見,并開始戳到某些敏感人士的痛點。不過幸運的是,有個意料之外的巧合,當時是自由主義者在巴黎掌權(quán),他們不遺余力的支持我們在電影中的立場。應(yīng)我們要求,官方公布了許多歷史文件,它們此前一直被遺忘在法國國家檔案館,因為這樣對某些人更有利。我已經(jīng)忘了當時跳出來冒充法國王室后裔的家伙叫什么名字了。但我確信,他一定被馬斯手下某位寫手的犀利文字傷到;他控告我們,索賠數(shù)額足以讓我們?nèi)科飘a(chǎn),聲稱電影玷污了波旁家族的聲譽。約翰遜給我們找來一位律師,把那條可憐蟲拎上了法庭,打得他一敗涂地。他連六毛錢賠償都沒拿到。馬斯和薩繆爾斯——那位律師,都因此得到了大筆獎金,冒牌王室成員則移民到了洪都拉斯。

我記得,大概就在這個時期,媒體的態(tài)度開始轉(zhuǎn)變。在此之前,我們都被看作是劇作家莎士比亞和大馬戲創(chuàng)始人巴納姆的混合體。但后來,我們早年的軼事漸漸被展現(xiàn)在世人面前,有些知名的悲觀主義者開始公開發(fā)聲,質(zhì)疑我們是不是小人得志。“他們根本就不值一提?!倍嗵澗揞~的廣告預(yù)算,才讓他們沒有機會說更多。

我想在這里暫停敘事,說說在這些商業(yè)活動期間的私人生活。麥克和我通常都低調(diào)地隱身幕后,主要是因為他喜歡這樣。他讓我出來發(fā)言,讓我出頭面對一切公關(guān)考驗和風(fēng)險,而他會坐在最舒服的位子上旁觀。我大喊大叫,跟人吵鬧不休,而他只要靜靜坐著,板著一張深棕色的大餅?zāi)?,很少說話,絕對不會讓人看出,在那雙禮貌的眉毛后面,其實藏著一副特別睿智的頭腦,以及機智和幽默感,他反應(yīng)極快,挖苦人的殺傷力堪比捕熊夾。哦,我知道我們也曾放浪形骸,有時還搞得動靜挺大,但通常來說,我們都太忙碌,心事太重,不會浪費時間。露絲跟我們共事期間,曾是個很好的舞伴兼酒友。她很年輕,是人們通常公認的美女,看似也喜歡陪伴我倆。有段時間,我對她還有些想法,這本來有可能發(fā)展成正式關(guān)系的。后來相處多了,我發(fā)覺我們兩個(其實我們?nèi)齻€都這樣)對有些問題的立場區(qū)別太大。所以,后來她跟大都會影業(yè)簽約時,我們并沒有特別難過。她簽?zāi)欠莺霞s,表明她最看重的還是名氣、金錢和世俗的滿足,加上她應(yīng)得的萬眾矚目的地位。他們讓她出演B級片和系列電影,財務(wù)方面,她掙到了做夢都想不到的巨款。情感上,我就說不清了。我們前段時間還聽到有關(guān)她的消息,說是又快要離婚了。也許這樣也好。

但還是別再說露絲的事了。我有些忘乎所以了。一直以來,麥克和我都在共同協(xié)作,我們的最終目標曾有些不同。麥克醉心于讓整個世界變得更美好,而他的做法就是消除一切爆發(fā)戰(zhàn)爭的可能?!皯?zhàn)爭,”他常常說,“任何形式的戰(zhàn)爭,才是讓人類歷史一直如履薄冰的罪魁禍首。現(xiàn)在,有了原子能武器,人類已經(jīng)掌握了自我滅絕的手段。所以請你幫我,埃德,我必須盡我所能,阻止人類自取滅亡,否則,我會覺得活著沒有任何意義。我真是這么想的?!?/p>

他的確是認真的。我們見面第一天,他就用幾乎同樣的詞句表達過他的立場。那時候,我只當他是窮瘋了,偶發(fā)狂想。我曾經(jīng)把他的機器看作是實現(xiàn)奢侈生活和個人享樂的工具,也曾認定他早晚會被帶到我的路上來。但我錯了。

無論是生活,還是工作,如果你身邊有個可愛的人,你難免會被他身上的優(yōu)點感召。另一方面,如果你自己的生活里沒有那么多苦難,就會比較容易為全世界的福祉操心。有錢人比較容易有良心。當我有了錢,周圍的世界變得光鮮亮麗,我感覺人生目標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一半;當我想到這世界還可以變得多么美好,就認定要改善她,才能讓我的人生完滿。那應(yīng)該就是《法蘭西戰(zhàn)火》時期,我覺得。實際時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從那時起,我和麥克成了最為親密無間的戰(zhàn)友。從那時開始,我們僅的有分歧就是何時休息,吃份三明治。我們無數(shù)不多的休息時間都宅在工作室里,偶爾去移動吧臺,打開正好足夠的啤酒瓶,改善一下情緒,適當放松。也許,凌晨一兩點鐘之后,我們會胡亂調(diào)節(jié)下旋鈕,到不同歷史時期看看。

我們兩人一起,去過無數(shù)地方,見識過無數(shù)事物。有時可能會夜訪弗朗索瓦·維庸,那個騙人精;有時去追尋哈倫·拉希德的生平?;蛘?,如果我們心情不好,狀態(tài)低迷,就會觀賞一下三十年戰(zhàn)爭;要是真碰上欲火中燒,就去看廣播中心的更衣室。對麥克來說,亞特蘭蒂斯的崩塌總有一份奇特的吸引力,也許因為現(xiàn)在有了核武器,他一直擔(dān)心人類重蹈覆轍吧。如果我睡著了,他常常會調(diào)回到創(chuàng)世之初,觀賞已知世界的起點。(如果強行告訴大家起點之前的事兒,肯定沒啥好處。)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還好我們都沒有結(jié)婚。我們當然都對未來懷有希望,但目前來說,都對整個人類感到厭煩。受夠了那些貪婪的嘴臉和無恥的手段。全世界都在膜拜財富、強權(quán)和暴力,也難怪這世上僅存的一點正派,也都源自對現(xiàn)狀和未來的恐懼。我們看到了這個世上太多見不得人的行為(你可以說我們在偷窺),以至于開始藐視那些表面化的仁慈和善良。我和麥克只嘗試過一次,去偷看我們認識、喜歡、并尊重的某人隱秘的生活。這一次就夠了。從那天起,我們就堅持接受人的表面,不再試圖去了解更多。

后面兩部電影,我們在很短時間內(nèi)接連推出。第一部是《自由美國》,拍了美國獨立戰(zhàn)爭,然后是《兄弟與炮火》,講美國內(nèi)戰(zhàn)。評論炸了!三分之一的政客,好多所謂的教育家,還有全部的職業(yè)愛國者,都開始吵著要干掉我們。美國獨立戰(zhàn)爭孤女聯(lián)盟,老兵子弟會,還有盟邦之女組織,全都氣得跳腳。南方各州群情激憤;最南方那些州,加上一個“邊境州”,都直接禁止這兩部影片放映。第二部片子被禁,是因為它忠于史實;第一部也被禁,因為審查是一種傳染病。它們一直被禁到職業(yè)政客們開竅。禁令取消,但那些衣冠楚楚的家伙們繼續(xù)指責(zé)兩部電影,說他們是對少數(shù)人可怕信條和思想的無恥展示。這些人大放厥詞的時候應(yīng)該還很爽,終于有人給了他們發(fā)言的機會,開始大張旗鼓宣揚他們的種族仇恨和種族隔離論調(diào)。

新英格蘭州本想保持風(fēng)度,但卻沒能頂住壓力。紐約州以北各地,兩部電影都被禁止。在紐約州,保守派議員集體投票抵制,禁令被推行到全州。特別請愿列車開到特拉華州,但那里的各種協(xié)會都很忙,沒空通過新法案。誹謗官司像意大利面一樣牽扯不清,但很少有人知道,我們沒輸?shù)暨^任何一場官司。盡管幾乎每件案子都要上訴到更高法庭。對有些案子,我們對管轄權(quán)提出過異議,但很少成功。一旦有法官(或法官們)查案,歷史文獻都能證明我們無罪。電影內(nèi)容本身毫無問題。

在此期間,我們重創(chuàng)了很多人的祖先崇拜,讓全世界都看到,并非所有的大人物都品行完美;并非所有英軍都專橫暴虐——當然也不是天使。然后整個大英帝國成員國,除了南非以外,全都拒絕引進兩部電影,還在美國外交部大鬧。目睹美國南方各州和新英格蘭議員們支持外國大使壓制國內(nèi)言論自由的奇觀,讓有些人擊節(jié)贊嘆。H.L.門肯在三者之間和稀泥,高調(diào)上躥下跳;報紙也連篇累牘探討當前困境,既要反外國干涉,又要倡導(dǎo)愛國精神,還要進行貌似合乎邏輯的批評。在底特律,3K黨在我們門口焚燒十字架,而圣帕特里克之子、全國有色人種協(xié)進會、基督教婦女禁酒聯(lián)合會等立場友善的組織,則通過了若干贊頌我們的決議,我們把最惡毒低俗的那些郵件(連同一些本來沒有寫明姓名和地址的),批量轉(zhuǎn)交給律師和郵政總局。但在伊利諾伊州以南,并沒有任何人受到處罰。

約翰遜和他的手下們馬上展開行動,聯(lián)合了一批國際發(fā)行商,然后迫使馬斯雇用了洛基山兩麓所有知名的新聞記者。他們干得可真漂亮! 轉(zhuǎn)眼之間,公共媒體中就出現(xiàn)了兩個壁壘分明的思想陣營。一派認為,我們完全不應(yīng)該舊事重提,那些歷史上的痛點就應(yīng)該被遺忘,被原諒,歷史上并未發(fā)生任何悲劇,就算發(fā)生過,我們也還是兩個騙子。另一派的論點更討我們歡心。悄悄地、漸漸地,然后突然之間,事實開始變得清晰起來。電影中描述的事真正發(fā)生過,也可能會重演,甚至現(xiàn)在也可能正在發(fā)生。之前的悲劇源于偏見,因為事實受到歪曲,誤解滲透到了國際層面、社會各階層之間、種族之間。我們感覺很滿意,很多人開始跟我們一樣看問題,過去的痛苦和仇恨當然應(yīng)該忘記,但更重要的,是要用寬容、客觀的態(tài)度理解和對待歷史。這正是我們想要達到的效果。

多州禁止上映的狀況,對最終票房的收入僅有些許影響,這也讓約翰遜對我們刮目相看。之前他曾做出悲觀預(yù)測,認定我們會損失掉全國票房的一半。因為,“在電影里說實話,肯定是要倒霉的。觀眾人數(shù)超過三百,麻煩就會來。”難道連在熒幕上都不能說實話嗎?“這年頭,除了電影,還有人看別的嗎?”

迄今為止,事態(tài)大致是沿著我們計劃的方向發(fā)展。我們已經(jīng)掙到了錢,也得到了公眾的關(guān)注,有正面,也有負面,但知名度肯定超過了所有在世的人。主要原因,是我們的事跡有新聞價值。當然,有些只是小報急需的博眼球的熱點。我們一直很小心,盡量不去招惹那些有能力反擊的勢力。記得那句老話嗎?觀其敵,知其人。好吧,知名度就是我們手中的利斧。下面就是如何使用它了。

我給好萊塢的約翰遜打電話。他很高興?!昂镁貌灰姟I妒掳?,埃德?”

“我想找一批能讀懂唇語的人。要依我,這事兒早該完工了,像你對手下說的那樣?!?/p>

“能讀懂唇語的人?你瘋了嗎?你要這些人干什么?”

“這個你不用管。我就是想要能讀懂唇語的人。你能找著嗎?”

“我怎么知道?你找這些人干嘛?”

“我說了不用你管。你能找到嗎?”

他對我的頭腦清醒程度存疑,“我覺得,你可能最近工作過于投入?!?/p>

“你聽著——”

“好啦,我又沒說我做不到。冷靜點兒。你什么時候需要他們?具體要多少人?”

“那你最好記一下。紙筆準備好了嗎?我想要能讀懂下列語言唇語的人:英語,法語,德語,俄語,中文,日文,希臘語,比利時語,荷蘭語和西班牙語?!?/p>

“埃德·萊夫科,請問你瘋了沒有?”

我想,這事兒聽起來的確不靠譜?!耙苍S我已經(jīng)瘋了。但這些語言是不可或缺的。如果你碰到能讀其他語言唇形的,也請記下聯(lián)系方式,說不定會用上他們。”我?guī)缀蹩梢韵胂笏陔娫挋C前的樣子,瘋了一樣用力甩頭。瘋狂。萊夫科的腦子一定是壞掉了,可憐的老埃德。“你聽清楚我說的話了嗎?”

“是的,我聽清了。如果你是在開玩笑——”

“不開玩笑。這事兒嚴肅得要死?!?/p>

他開始發(fā)火,“你讓我到哪里找這么多唇語專家?從我帽子里變出來嗎?”

“這是你的問題。我建議你從當?shù)孛@人學(xué)校開始找起。”他沉默,“聽著,請務(wù)必記住。我不是在開玩笑,這是真正的大事。我不管你怎樣做,去哪里找,花多少錢——我趕到好萊塢時,需要見到這些能讀懂唇語的人,或者聽說他們已經(jīng)在路上?!?/p>

“那你什么時候來?”

我說,具體行程還沒定。“也許一兩天之后吧。這邊還有些事沒了結(jié)?!?/p>

他罵罵咧咧,詛咒不公的命運?!澳銇淼臅r候,最好給我個合理的解釋,否則——”我掛了電話。

麥克跟我在工作室碰頭?!案s翰遜談過了?”我跟他說了剛才的情形,他大笑,“我猜,這聽起來的確很瘋狂。但他一定能找到這些人,只要世上有這種人,并且也喜歡錢的話。他簡直就是足智多謀的化身?!?/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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