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瓜,甘甜可口的西瓜?!毙^(qū)北門瓜農(nóng)的一聲吆喝,如同一把鑰匙打開了記憶之門。
一九八二年夏天,七月到了,暑假開始了。母親種的西瓜熟了,青圓滿地。自家吃不完,送人吧,院子里的叔伯家種的西瓜更多。
母親就尋思著賣瓜,換兩個錢貼補家用。離家最近的宋集是賣瓜的去處,上好的西瓜每斤五分錢。不要小看五分錢,當(dāng)時雞蛋五分錢一個,火柴五分錢一盒,油條五分錢一根。
記得有一次,后院大嬸家,鹽吃完了。對于莊稼人來說,斷鹽是萬萬不行的!莊稼人干活需要力氣,長期不吃鹽,人沒力氣。
吃過早飯,大嬸把家里扒拉了個遍,籌備到九個雞蛋。可粗鹽五角錢一斤,實在沒辦法,大嬸就在雞窩旁邊等。等雞再下一個蛋,湊成十個。
到半晌午,終于有一只母雞率先完成了任務(wù)。大嬸把熱乎的雞蛋裝進袋子,匆忙朝集上趕。等趕到集西頭,雞蛋行里空無一人。
大嬸只好往家回,可鍋里不能沒鹽啊!“嫂子,你家的鹽借點吧?”做中午飯時,大嬸端著一只空碗站在我家灶屋門口。母親用盛飯的勺子從黑色的鹽罐中挖出大半勺給她!
叔伯家種的西瓜也賣,他們通常到長官去賣。雖然路途遠點,但可以賣個好價錢。據(jù)叔伯們講,一車瓜可以多賣二十多元。更令我心動的,是叔伯們說賣完瓜吃豬蹄。
剛出鍋的豬蹄一摸直晃,用嘴一咬,油香入喉。慢慢咀嚼,勁道!叔伯邊說邊吧嗒著嘴,我聽得口水直流?;氐郊?,我就鼓動哥去長官賣西瓜。
“我們也是男子漢,叔伯們能去,我們也能去!”我用小手拍著胸脯保證,能步行走到長官。母親起初不同意,可經(jīng)不住我和哥的死纏爛打,只好點頭同意。
去長官的頭天晚上,夕陽似落非落,母親從西瓜地里挑出二十三個上好的西瓜。我和哥哥在架車上鋪一層厚厚的麥秸,路途遙遠,以免趕路顛簸晃壞了西瓜。
我家的架車短小,二十三個西瓜剛好裝滿。叔伯家的架車長的多,也寬的多,能裝三四十個大西瓜。吃過晚飯,母親讓哥和我早些睡下。
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哥就把我從床上拽了起來。母親已經(jīng)烙好油饃,沖了兩碗雞蛋湯。吃過早飯,我一抺嘴打了個飽嗝。母親將裝滿開水的軍式水壺遞給我,留路上渴的時候喝。
說起軍式水壺,那是我的戰(zhàn)利品!軍式水壺原本是大伯家的,大伯是退伍軍人,參加過抗美援朝。每次到大伯家玩,我總是把軍式水壺灌滿水,背在身上。邁開步子,在大伯家的院子里“一,二,一…...”的來來回回走。
一日,大伯家來了客人,要殺雞。大伯就對我說,“幫我把雞逮住,水壺就歸你?!辟M好大勁,我終于把雞追累了。我拎著雞的兩膀站在大伯面前,“給,小鬼!”接過水壺,我兩腳一并,朝大伯敬個軍禮?!爸x謝首長!”
哥按按架車的兩輪,輪胎氣足。他又走到前邊,把挎肩繩緊到合適的程度。終于要出發(fā)了,“覺得累,就歇歇!”母親再三叮囑?!白吡?!”
隨著老馬叔的一聲吆喝,老黑叔,哥和我出了小路巴向集上趕去。老黑叔走在前邊,老馬叔讓我和哥走在中間,他走在后邊。三輛架車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喚醒鄉(xiāng)間的小路。微風(fēng)輕拂,月亮疲倦地跟著。
當(dāng)太陽走出地平線,我們已行程過半。太陽如同一位害羞的少女,漲紅了臉,瞬間給鄉(xiāng)村披上紅裝。周圍光亮起來,一派生機。老馬叔提議休息一會再走,我們把三輛架車停在路邊。擰開水壺我喝了兩口,轉(zhuǎn)身遞給哥。老馬叔和老黑叔先后脫掉上衣,老黑叔上身黝黑發(fā)亮,老馬叔的呈古銅色。稍過片刻,我們繼續(xù)向北趕路。
大約早上七點半鐘,我們連人帶車走進了長官鎮(zhèn)。那時的長官鎮(zhèn)南北有兩條長街,東西三道短街,比宋集大,也更熱鬧。街道上有三三兩兩的行人,事不宜遲,我們得抓緊時間找地方擺攤。老馬叔和老黑叔已經(jīng)來過幾趟,他們讓我和哥在東西街找攤位。在中間一道街東頭的入口處,尋見一片空地,哥把西瓜車停好。
用事先準(zhǔn)備好條帚簡單清掃一下場地,鋪上一塊用尼龍袋拼接而成的單子,臨時攤位就搞定了。把西瓜從架車上抱下來按大、中、小分三行擺好,將桿秤小心翼翼地放在人和西瓜之間。雖是逢集,菜市場上賣菜的并不多,因而前來買菜的人也不多。
哥在攤位前守著,我開始打量起街道的兩邊。對面有一家供銷社,陸續(xù)有人進進出出。旁邊是一家鍋盔饃店,不時有炊煙裊裊升騰。不遠處,沿街支一口大鍋,旁邊有兩人,一人生火,一人忙著洗切東西。諸如動物的內(nèi)臟置于案板,案板下是一張方桌,方桌上有少許調(diào)料品,碗筷之類的。
順著西瓜攤這邊看,身后是一家剪頭鋪子,頗為熱鬧!剪頭師傅正在忙著,還有人排隊等候。不遠處有賣牛肉的,攤主頭戴無沿的圓帽。聽說長官有回民,此人大概就是吧。
“小伙子,西瓜多少錢一斤?”我回頭一看,是一位中年男子。平頭,圓臉,白色圓領(lǐng)衫,黑色短褲?!鞍朔帧J迨?!包熟,包甜?!蔽颐D(zhuǎn)過身來。“
給我挑兩個?!薄岸家粯雍茫瑒傉?!你看,瓜把還濕著呢?!备缬贸娱_始稱,“四十五斤!”哥喘了一口氣?!?/p>
小朋友,算算多少錢?”中年男子望著我。“三塊六!”中年男子話剛落音,我就報出了結(jié)果?!安粚?!你再算算。”
他故意逗我。“五八四十,進四,四八三十二。三十二加四,三十六。不會錯的!”我大聲說。又有人朝西瓜攤走來,是一位五十多歲的大媽。長臉,白凈。一身碎花套裝。
“阿姨,新鮮的西瓜,自家種的?!蔽矣媚抗庥松先??!疤魝€小的,家里人口少?!备鐝暮筮叿Q了一個,十八斤?!耙粔K四毛四,阿姨!”
“西瓜看著不錯,給我稱四個!”聲音真高。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帥哥,卷發(fā),花褂,棕色皮涼鞋,小胡子,手指夾著煙,一條腿不?;沃?。
哥選四個裝袋去稱,干提不動?!澳闳フ覀€木棍來抬?!备缤屏宋乙话?。我看看四周,發(fā)現(xiàn)身后剪頭鋪子門前有把鐵锨。“104斤!”“一百斤,八塊。四斤,三毛二。八塊三,二分算了?!本戆l(fā)花褂付了瓜錢,一擺手,來了兩人。他們一左一右把西瓜一抬,走了。我捏了一把冷汗,緊張的心慢慢平靜下來。
太陽剛偏西,老馬叔和老黑叔就拉著空架車遠遠走來。老黑叔臉黑得發(fā)亮,一層細密的汗珠擠在額頭的皺紋里。老馬叔邊抺臉上的汗水,邊朝我和哥揮手。我們的攤位上還剩三個西瓜。
街道除了守著的賣家,幾乎不見人影。晃晃軍式水壺,一點響動也沒有。滿滿一壺開水,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被哥和我喝完了。老馬叔說,先去填飽肚子,三個西瓜他自有辦法。要去吃豬蹄了,我的肚子忍不住“咕嚕咕嚕”直叫。
“大叔,咱們?nèi)コ载i蹄嗎?”我滿心渴望,抬頭看著老馬叔。“吃豬蹄?你使勁想吧!”老黑叔伸出食指刮了一下我鼻梁?!白撸笫逭埬愫刃姆螠?,一毛錢一大碗!”
老馬叔用手一指。不遠處的那口大鍋正冒著熱氣,我真擔(dān)心太陽會掉進鍋里?!袄习?,心肺湯四碗!”“喲,是你??!又來賣瓜啦?”看來老馬叔和他挺熟?!笆前。€有三個沒賣。要不?便宜點給你?!薄吧洗钨I你的,還有二個呢?!?/p>
賣心肺湯的擺了擺手。等哥買來鍋盔饃,四碗心肺湯已經(jīng)好了。鍋盔饃兩面焦黃,中間又白又軟。吃一口鍋盔饃,喝一口心肺湯,我早已把吃豬蹄的事忘到九霄云外?!袄习澹賮硪煌?!”老馬叔能干也能吃?!按龝鄣介L官糧站門口轉(zhuǎn)轉(zhuǎn),那里應(yīng)該有排隊交公糧的。”吃完第二碗,老馬叔抺了一下嘴。
糧站門口果然有排隊交公糧的?!鞍持叮@回就看你的啦!”老黑叔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拉著三個西瓜走近交公糧的隊伍。“青皮西瓜大又甜,解渴還能省飯錢!”喊罷,我回過頭,老馬叔朝我伸出大拇指。
“西瓜,便宜了,六分錢一斤。”我又喊了幾聲。賣完三個西瓜,太陽西沉,我們拉著空車向南往回趕。晚風(fēng)一吹,臨艾河的水嘩嘩直響。水中金色的光帶在水波沖擊下向周圍散去,那閃閃發(fā)亮的碎光,像極了夜空中的星星。
那年,我九歲,哥十八歲。光陰如梭,日月似箭,三十八年過去了!古稀之年的老馬叔腰彎了,漸浙認不得我!老黑叔也多年沒見,不知可好!哥的頭發(fā)全白了。年近半百的我每次路過西瓜攤,心底驀然升騰起清涼的甘甜,久久揮之不去。路邊的叫賣聲依然那么熟悉,那么親切!它來自久遠,響在當(dāng)下,必將不絕于未來!
李偉,艾亭中學(xué)教師,臨泉作協(xié)理事,阜陽市作協(xié)會員。作品曾在《奔流》,《阜陽城市周報》,《潁州晚報》發(fā)表。偶有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