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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眾號:北京皇城相親征婚
一秒四拍的迪斯科從大音響里震動而出,71歲的李明德最喜歡在這個時候,摟上一個女人,在北京菖蒲河公園的舞池里,與她身體緊貼,隨鼓點震動。這能讓他暫時忘記年齡,忘記對亡妻的愧疚,還有家中等他宰殺烹飪、獨自享用的野鯽魚。
北京天安門前的金水河向東流兩百米后,改名菖蒲河,河道外圍綠蔭掩映,廊亭曲折,一二十年間,一些單身老人每周二、周六來此相親。天氣暖時,公園里幾乎沒有落腳的地方,幾百個滿面滄桑的男女在這里游蕩、閑談、打牌、跳舞,眼里卻滿是戒備和打量。
李明德60歲就開始在這里玩,前后交過五六十個女朋友。他一米六的個子,微胖,跳舞的時候,喜歡戴墨鏡,鮮紅的圍巾在胸前飄,頭上還歪著一頂船型軍帽,正中鑲一顆紅星。
“我就是喜歡女人”,對此他毫不避諱,甚至有點張揚。他熱情,每次都從家里用電動車馱著音響來義務播放音樂。
幾百米外,天安門城樓畫像上的主席還時常被這里的老人們提及。這些老人走過了特殊的人生道路,接受了“不完整的教育”,“耽誤的社會生活”,并遭受了“經(jīng)濟轉型的困窘”。
與大多青澀而糊涂的初婚不同,黃昏時分,他們走出曾經(jīng)熟悉的集體和傳統(tǒng),來到公園里自由的相親市場,尋求最后的伴侶。
不如跳舞
舞曲換成了情歌,李明德懷里換成一個四十幾歲的女人,她身材還未走樣,穿緊身的豹紋衣褲,同樣戴一副墨鏡,紅唇,蓬松的卷發(fā)及肩。李明德右手搭在女人腰間,左手抓著女人的手,身體緊挨,舞步曖昧。幾個拍子過去,女人在李明德的托扶下向后倒去,幾乎要貼到地面,然后又猛地起身,擺頭。
李明德喜歡跳舞,尤其到了夏天,女同志的衣服就一層紗,身體挨著,很容易產(chǎn)生感情。夏天他喜歡每天換一件花襯衫,這樣離得再近也聞不到汗味,別人嘲弄地叫他“假華僑”,他不在乎,心里可美。
58歲的方菲菲住在菖蒲河附近,離異后單身多年。剛來公園相親角時她可不好意思,遠遠站著,看見街坊馬上掩面走開。現(xiàn)在,她對這里了若指掌,一般只在舞池外站站,察言觀色。她說,到了這個年紀,大家都是老油條了,交友不是輕易的事情。大多數(shù)人都像她一樣,懷抱希望,消磨時光。
這里的女人身上多少有一抹亮色——大紅的帽子,玫紅的圍巾,明黃的羽絨衣,但最吸引男人的仍是年輕女人和新面孔。方菲菲笑說,“每次有新人來,人就都圍過去了,真是跟蒼蠅一樣”。
65歲的王玉蘭是個爽直的東北女人。每次來相親,她都穿上價值上萬的褐色貂皮長大衣,戴貂皮帽,畫上黑色眼線和大紅色口紅。她和女兒一家四口住在一起,倒兩趟公交車過來,每次都告訴閨女“去遛彎兒”。
她目標直接,“就三百萬,房子也不要了,人就是你的了,伺候他,給他洗衣做飯,命都可以給他。”可追求她的男人,她都看不上,“好多人來跟我聊,也不撒泡尿照照,我理都不理他!”
重慶人孟文彬75歲,在這里算高齡。他對找老伴基本不抱希望,但求跳舞解悶。他腿腳不利索,步子碎,去邀請一位五十出頭的女士跳舞,人家說“跳累了,歇會兒”,他笑笑走開了?!澳蔷褪蔷芙^你了”,孟文彬說,“‘歇會兒’就是委婉的說法,這是社交用語,一聽就明白了”,謙和的笑意在他臉上的溝壑間回蕩。
相親角魚龍混雜,但漸漸地李明德總結出來,來得最多的是北京男人和外地女人,這種組合的成功率也最高。據(jù)他所知,這些年在相親角談成結婚的大概有20多對——不少外地女人由此拿到了北京的戶口,男人的房?!澳敲创竽昙o有什么愛呀”,他已見怪不怪。
孟文彬終于找到一個舞伴,對方是個五十多歲的北京女人,燙發(fā),黃色馬尾,戴個墨鏡,臉上的皺紋還不多。但沒跳幾步女人就不樂意了——孟文彬步子慢,手舉不高,轉圈時老弄亂她的頭發(fā)。他們換成了舒緩簡單的舞步,順勢聊起來。
“你退休了?” “是。”
“退休金有多少?”孟文彬尷尬地笑笑,不回答。
“挺多的吧?” “不多?!?/p>
“不多是多少?”孟文彬只能笑著說,“五千多”,帶著點歉意。在菖蒲河,最吃香的是八千以上的退休金,五千只能屬于第二檔。
一曲尚未終結,他們倆就分開了。
幾百米外的中山公園,白發(fā)相親角已為人熟知,老人如趕集般把孩子的資料打印在紙上,單身的年輕男女被“市場價值”排序,待價而沽。
在菖蒲河,也有屬于老年人的“鄙視鏈”:北京>外地;無?。韭圆。緞舆^大手術;自有住房>自有房與子女?。咀娈a(chǎn)>沒有房;喪偶>離異>單身。
據(jù)2010年人口普查的抽樣資料推算,中國60歲以上單身老人約有5200余萬人,其中,喪偶獨居者約600-800萬人。研究顯示,單身老人面臨著比常人更高的健康風險,其中,喪失伴侶、獨居者的境況更為嚴峻。
李明德找過政府辦的婚介所,兩回。但連著介紹的幾個人,最后都以各種理由消失了。別人點醒他,婚介所介紹的都是托!他恍然大悟,“我一回憶,那女的表情就特虛”。
李明德的妻子是在21年前去世的。1996年8月,他與妻子結婚三十周年,兩個女兒在東來順為父母擺宴席。結果第三天中午,妻子突發(fā)腦出血昏迷,送到醫(yī)院,夜里12點就走了。夫妻倆經(jīng)歷過抄家、下放,三十年沒在孩子面前吵過架。最后的年月里,她跟著老李做買賣,醫(yī)生說她死在了過度勞累。
那段時間,李明德老以為妻子沒走,一進家門就喊她的名字,然后愣住了,房間里空無一人。他瘦了,頭發(fā)大把大把地掉落,漸漸禿了頂。
妻子去世第三年,他去景山公園遛彎,一個女人鼓勵他學跳舞。
這幾年,他的頭發(fā)才又長了點出來。
李明德的女伴大多和他相差二三十歲。他喜歡和年輕的女人跳舞,帶出去體面。也是因為一次驚險的經(jīng)歷:2016年夏天,老李跟一個六十多歲的女人跳舞,一轉身,女人沒回來,摔倒了,胳膊抬不起來,120、110呼嘯而至。老李賠了2000多醫(yī)藥費,從此再也不敢跟六十歲以上的女人跳了。
(菖蒲河公園相親角的舞池,幾對老人正隨鼓動的節(jié)拍跳舞。)
交換法則
一月的一個周六,王玉蘭穿著貂,在菖蒲河公園的墻邊曬太陽。一個高大的北京男人過來搭訕。兩人相識一年多,一見面,王玉蘭就問他,“錢準備好了嗎?”
男人笑了,“這樣,一百萬再加一豪華婚禮,怎么樣?”
“不行,漲了,三百萬!三百萬拿來,我這人就給你了,你殺了都可以,賣窯子里也成。”王玉蘭故作嚴肅,說完拍拍男人的手臂。她的考慮是,300萬,其中一部分把女兒的房貸還清,剩下的她拿著,跟老頭一起終老。
“你要不跟她談談,她年輕,五十多”,王玉蘭指身邊另一個穿貂皮大衣的女人。
“我就相上你了。”男人瞇著笑眼對邊上的人說,“我就相上她那狂勁兒了”。
在菖蒲河十來年,李明德也一直充當紅娘。最開始,他拿本子記下大家的要求?,F(xiàn)在他只看一眼,就知道對方要找啥樣的。他明顯感到,2008年以前,女人的要求不高,都是真心找伴兒。后來,外地人打工的工資漲到兩三千元,北京的房價蹭蹭地漲,人心也跟著膨脹——現(xiàn)在談成的,男方退休工資普遍在五六千元,承諾給女人房子。
“有一女的,一上來就跟我說,我看這男的退休金有八千,我喜歡他,你給我介紹介紹。我說這男的有什么好,年紀大,長得不好看,打扮不利索,你不是喜歡他,是喜歡他的錢?!?/p>
李明德的房子是六年前買的,南二環(huán)內(nèi),現(xiàn)在值360萬,當年的4倍多。但這沒有讓老李在公園里的身價倍增——相親的條件也隨著房價水漲船高了。在沒有交付真心前,他往往對女人說,“我沒有房”。他希望用自己的人格魅力打動對方。
一對佳侶的故事常被菖蒲河公園的人提及。老李自豪地說,這還是他介紹的:男的是處級干部,76歲,工資9000多,女的是東北人,小他22歲,特別漂亮。女的一開始不太樂意,嫌年紀差太大。后來我勸她,“這是個大干部,保證經(jīng)濟上能幫助你”。下禮拜,跳舞沒見到他們倆,我心想,估計是成了。后來男的跟我說,“上禮拜那女的到我家一看,覺得可好了,直接就不走了”。過了一個月,他們就一起住了?;楹?,他把三居室的房子房本名字改上她的。房子在天壇,二環(huán),起碼值七八百萬?,F(xiàn)在他們每到周末就去天壇跳舞。
老李總結,“房子很重要”。但也要分不同等級,祖產(chǎn)、子女名下還是廉租房,男人往往一開始不明說。為這種事,有幾對結婚的最后都吹了。
在老李娶媳婦那會兒,階級成分的好壞才是重要的擇偶標準。菖蒲河的老人們好多都是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中,經(jīng)人介紹,或組織撮合,嫁娶成分良好的“進步青年”。
李明德的成分不好,家庭是資本家,文革期間被抄了家。幸而在抄家前一年,他借著優(yōu)沃的家產(chǎn)和熱心腸,打動了住在破廟的岳父一家?!八貏e苗條,皮膚好,白”,老李回憶,當時工程師、醫(yī)生都追她。他買了五六十元的禮上她家;他是工廠的小組長,平時發(fā)獎金,每月多給她20多元。
后來妻子跟女兒說,“你爸就是拿錢把我買來的?!?/strong>
改革開放帶來了個性的解放還有鈔票,也帶來階層差異。用來交換愛情的籌碼不再是政治成分,而是票子和房子。
老李現(xiàn)在依然樂于用物質打動女人,給喜歡的女人買羽絨衣,光電動車就送了兩輛。他在交往3年的河北女人身上花費最多——3200塊給她割雙眼皮,3000塊給她老家的房翻了屋頂,還投資讓她和當?shù)嘏碎_門臉,賣黑茶葉。
手頭大部分錢都給女人花了,但他覺得值,“讓她覺得這是李哥給我買的一紀念品,讓她想著我?!?/p>
連著幾天,一對男女在菖蒲河公園的舞池里跳得扎眼。
兩人都戴墨鏡,女人一頭波浪卷黑長發(fā),馬尾隨著舞步在背后晃動,黑色毛衣裙包裹著凹凸有致的身體,一條枚紅色圍巾胸前飄蕩,豐滿的胸若隱若現(xiàn);男人紫色襯衫,橙色皮帶,金戒指、金項鏈、金手表明晃晃地扎眼。兩人相差十歲,相識近一年,男人告訴老李,再過一個月他們要領證了。
音響的聲音震得人心慌。兩人舞步和諧,邁步,轉圈,手向上揚。陽光下,兩人的手碰到一起,粉紅色的指甲油和金色的戒指折射出燦爛的亮光。
被忽視的欲望
“砰砰砰砰?!?/p>
舞池里,李明德帶著喜歡的女人跳起輕快的舞步,心跳加速。時辰正好,他感到身體起了變化,悄悄拿女人的手碰了一下那兒。
每半個月,他都會有類似的渴求?!斑@是人性”,他語氣坦然。
在他交過的幾十個女朋友中,最令他難忘的,是6年前認識的一個退休醫(yī)生,姓崔,五十歲。那是他第一次真正體會到性的美妙。
性學家潘綏銘在談到老年性需求時說,根據(jù)調研數(shù)據(jù),老年人跟自己年輕的時候比性生活數(shù)量下降了,但同樣是老年人,跟十年前比,性生活數(shù)量上升了。他說,這是因為老年人的“性覺悟”提高了。
常年在菖蒲河遛彎的單身北京大爺王有光說,性欲象征著生命力,“看見裸女沒反應,都嫌累了,就快死了”。
公園里跟李明德談得來的,無論男女,都會聊這方面的話題,大家并不遮掩,“至少有七成人對這個有要求”。
盡管性不會成為明面上的擇偶條件,但有人因此離婚。一個女人跟李明德吐露過心聲。那是個57歲的外地女人,和64歲的北京男人結婚,幾個月就鬧離婚,“她最后跟我說了實話,開始還行,后來一點不行了”,她受不了,又不忍心找外遇,最后只能離婚,男人給了女人6萬元分手費。
后來老李再在菖蒲河見到那個北京男人,發(fā)現(xiàn)他不愛打扮了,精神遠不如以前。有女人當面拿他開心:“老二不行還找什么女人!”
“這比打他大嘴巴還難受,可憐??!”老李感慨。
隨著肌體的衰老,性能力不可避免地下降了。老李說,天壇公園有幾個有能耐的人,能搞到日本進口藥,一罐60元,20粒?!俺粤怂帟r間長,激情勁兒大,但事后就不行,第三天開始就沒精神了?!?/p>
“砰砰砰砰”。
因為吃藥,衰老的心臟不堪重負,有人最后死在女人的胸口。
菖蒲河公園曾經(jīng)有一個活躍的老金,61歲,退休前是門頭溝的火車司機。他身體好,模樣英俊,梳著一根大辮子,情人無數(shù)。2015年8月,他在做愛時心臟驟停,死了。
“我知道兩個死在這兒。魏老頭,60多歲,一個不行,吃兩個。吃兩個心臟砰砰的受不了?!?8歲的北京人韓阿姨說。閑談時,她和旁人講了個聽說的事:一個七十多的男的,5套房,女方四十多,兩個人領了證,男的吃藥,估計是心臟受不了,一年不到就趴床上起不來了,女的也不照顧,就找個保姆看著他,房子都是她的了。
李明德以前也吃過藥,“喜歡這女的,不可能不在乎這一點。尤其年輕的跟我們這個年紀的做愛,就是看得起你。”但自從大辮子老金的事在菖蒲河傳開,大家害怕了,“現(xiàn)在盡量不吃藥了,自然起”。
老年人的情欲往往得不到年輕人的理解。
但情欲總是短暫的。給李明德帶來性啟蒙的崔醫(yī)生,最終還是離開了他。崔醫(yī)生喜歡給老李念愛情詩。只有初中文化的老李聽不懂,總問她,這句是什么意思,那句又在說什么。崔醫(yī)生煩了。“最后因為這個沒談成,她54歲跟在天壇認識的一個老頭結婚了?!?/p>
(NHK拍攝的紀錄片《一起跳舞》,將近90歲的老安,每天一大早出門跳舞,舞伴小魏五十幾歲,老安非常喜歡小魏,別人和小魏跳舞都不行,他把自己的退休金一半留給老伴,一半給小魏。)
愛情就是隨時分開
菖蒲河公園的老人渴望欲望帶來的心跳,但已不再相信怦然間的心動。
愛情就是隨時分開,親情是分開舍不得,離異十幾年的北京人宋阿姨總結。到了這個年齡,兩個人之間就是“一堵墻”,已經(jīng)沒有愛情可言,57歲的她更想找一個年齡相仿、不再分開的伴兒。
孟文彬則用一種絕望的理性說,75歲再往上,想找到愛情,幾乎絕無可能。“每個人內(nèi)心深處很多差異”。此外還有子女、家庭等現(xiàn)實問題。他不再渴望性,更羨慕小區(qū)里的一對老夫妻,八十多歲了,每天牽著手出去買菜。
李明德覺得愛情是一種很神秘的東西,“人世間兩人好真是緣分”。他在菖蒲河遇到那個河北女人時,對方才三十多歲。他早上下午都騎車去接她,給她送飯?!?strong>她說,怎么報答你?我說,你愛我就行了。”女人是在前門的飯店做涼菜的,辮子本來耷拉著,和老李談戀愛后,辮子也扎高了,變得更年輕了,但她就是不愿意結婚。
“她是愛,但是不想當老婆的愛?!?016年老李被車撞了,她照顧了一個月。
老李給她介紹過兩個北京男的,最后也沒成。“她說她離不開我,我說,傻丫頭得成個家了?!?/strong>后來河北女人回老家謀生,至今尚未結婚。他們偶爾還會在微信上說說話。
東北人李文妹在舞池里旁若無人地獨自舞蹈,她愛笑,笑起來帶一點羞澀。她在臉上撲了粉,眼窩深,顯得五官立體,細長柳葉眉應和著深藍色眼線,細薄的嘴唇上一抹玫紅。
一輩子沒談過戀愛的她,57歲的時候在跳舞時遇到了真愛。
2016年5月1日,李文妹去天壇公園跳舞,有個人總看她,1米78的個頭,氣質像個老干部,襯衫西褲,身材挺拔。
和所有戀情開始的那樣,倆人見過幾次面,單獨吃過飯,“我說話叨叨,他就一直聽著,我愛說,他也愛聽”。三個月后,她回東北老家辦事,他買了好幾樣水果,糖和零食,到車站送她,非要送她上車。
她覺得他大概是真心的。
“他斯文,對人溫和,是我喜歡的那種?!崩钗拿靡惶岬剿?,就笑得像個小姑娘。早年下鄉(xiāng)在農(nóng)場,迫于對方成分好,她無奈嫁給了一個不喜歡的男人。“他又抽煙又喝酒,我可膈應他”。男人最后喝酒喝死了,死時才40多歲。
2016年冬天,他們想到了結婚。李文妹去河北陪男人給他的亡妻上墳。男人炒了好多菜,用小塑料盆盛著,騎著電動車帶上山。在前妻的墳前,李文妹對著墓碑輕輕地說:“大姐,你們這一頁就算翻過去了,你放心,我會照顧好他,你為大我為小。”男人很感動,在墳前抱了她,晚上睡覺時,還給她蓋被子,“掖了又掖”。那是她從未體驗過的溫情。
“我們是互補型的,互相欣賞,見面都很開心?!蹦腥诉€為她戒了煙。
但從河北回來,男人說去跟女兒說一聲,再回來就不說話了。他們沒再見面。
去年夏天,他在電話里說,他得了輕微腦梗住院了,李文妹想去照顧,被他阻止。他們的溝通僅限微信。男人很少說話,李文妹怕他悶,在微信上開導他,逗他,喊他“夫君”。有時她也生氣,“我們倆都付出了,為什么要放棄呢?你這樣是傷我,像拿刀捅我。別再折磨我了!”
李文妹刪了他的微信8次,但每次他都加了回來,“他心里還有我”,這句話她重復了幾遍,眼里閃過了柔情。
幾天前,李文妹收到一張他發(fā)來的照片,她戴著大紅帽子,正在公園里跳舞旋轉?!澳菚r候我都快回去了,他在那兒也不告訴我。”這張照片給她帶來希望。幾天后,她坐公交車從通州去宋家莊找他。
他瘦了,袖口黑了,身上有了煙味,手指焦黃焦黃。李文妹看了心疼,覺得他不該這么糟蹋自己。而他則像初次帶女孩回家似的,緊張得一個勁去廚房倒水。
那天,他抹了兩三回淚,說不找伴兒了,幫女兒把孩子帶大就搬去老年公寓。
“要不你也不找,咱們就當好朋友。”男人說。
李文妹拒絕了。這可能是此生唯一的一次戀愛了。她不想就這樣放棄。
她的安眠藥只剩下兩片了。
(菖蒲河公園相親角,一棵大樹的根部,有人張貼了尋友啟事。這在相親角并不多見。)
坐著快艇去八寶山
李明德的家里被各種物件塞得滿滿當當,各個時期的柜子、紀念品,不再使用的電器,家里因擁擠顯得熱鬧,但都落滿了灰,透露出衰敗的氣象。他的臥室有個舊式櫥柜,里面有三種對付失眠的藥,還有11盒煙。
又快過年了,他并不期待。女兒們總是把吃的擱家里,就出去玩了?!?strong>我年年年三十跟她們說瞎話,說我在鄭州玩呢,別來找我。其實我都在家,不出門,年三十、初一、初二我都不出門,看人家摟著親熱,難受!”
孤獨感總在午夜降臨。北京的楊大爺說,最孤獨就是無助的時候——“晚上睡不著覺,想喝口水,又懶得起來”。
62歲的肖明全退休前是房管局的干部,房子和錢都不缺,也不缺女人。夜深人靜翻來覆去的時候,孤單寂寞,他總想過世的母親,“想想人生短暫啊”。
72歲的葛慧文,一個人住在通州一套150平米的大房子里,女兒在英國,一年回來一次,兒子在中關村,偶爾來看。三年前老伴去世,她害怕得整宿睡不著,總覺得空蕩蕩的房子里老有聲響,只有把放佛經(jīng)的收音機打開,讓經(jīng)文的誦唱填滿屋子,她才能忘記老伴最后時刻在浴缸里的那些沉重的喘息。
一份對老年人孤獨感的國際研究顯示,可能不少于三分之一的老年人都存在不同程度的孤獨感。
老人相親核心是解決養(yǎng)老的問題。養(yǎng)老有幾種,家庭、養(yǎng)老院、朋友活動、婚姻。但前三種都解決不了根本的孤獨?;橐鍪亲钔昝赖模珜崿F(xiàn)起來最困難,成功率最低,特別是不被子女理解。
“他們這代人的子女多是獨生,比較自私,覺得父母的都是自己的?!崩蠲鞯碌膬蓚€女兒倒是很支持父親。“她們還撞上過,我和女的在床上,沒穿衣服,蓋著被單,她們有鑰匙,就進來了,一進門就退出去,說‘喲,爸,我給你買的東西擱廚房了啊’,就走了?!?/p>
女兒有時也提醒他注意影響。之前李明德在家附近的公園跳舞,街坊跟女兒說,你爸凈摟著年輕女的跳舞,她們不愛聽,讓父親去別處玩,“女人直接帶進家,別在外面”。
夕陽西下,老年就像流沙,被風吹散,喪失親人,喪失健康,喪失價值感和人生的意義。
而性與愛情,都可以在某種程度上減緩喪失。
菖蒲河公園附近,老人跳舞后常去麥當勞聚會,老馮正拿嘴給一個漂亮女人喂薯條。每喂一根都引得在場的人大呼小叫。老馮的朋友肖明全說,“我們活一天少一天,這么瘋狂,就是為了調整心情。還有什么樂啊。八寶山越來越近,差別就是走著去,還是坐快艇去!”
但歡愉和瘋狂的麻痹只能是暫時。
跟李明德交往過的女人最后都離開了他,總是過幾個月就找借口不來了。每次分手,他都有一兩個月緩不過來。幾年前,他放棄了結婚的打算。
他深愛女兒,怕結婚了女兒不再來看他。
妻子去世后,李明德把做買賣賺的180萬給兩個女兒分了,給她們一人買了一套房,自己留了50萬,為最后一程做準備。女兒承諾,會給他找一個最好的保姆,比妻子還好的保姆。
李明德是回民,他相信死后人就回到真主那里去。像是回到一個懷抱。這給了他安慰。
下午三點半,李明德收起音響,綁到電動車后座,一個人騎30分鐘回家。沒了音樂,舞池里的老人頓時顯得有點茫然,不久都散了。
晚上,在價值360萬的房子里,李明德打算煮一鍋魚湯,和著電視劇把它喝下。
(菖蒲河公園相親角的長廊,打牌也是交友和消遣的一大方式。太陽西沉,牌友們將轉戰(zhàn)王府井麥當勞,占據(jù)二層的兩三個圓桌。)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物皆為化名)